陈尘的烦恼是从那个包裹开始的。那天和任何一个周一一样,八点起床放上咖啡胶囊,在浓郁的巴西豆香味里洗漱,然后坐到餐桌边打开头条新闻,拿起昨天买好的牛角面包,就着酸苦的咖啡刷手机。十分钟后,他拎起包准备出门。四十分钟的地铁加上十分钟步行,他会在九点半准时出现在办公室。可就在这时,门铃响了。那么早,按说不应该有访客。开了门,穿红色上衣的快递员抱着三四个包裹,递给了他一个方方大大的纸盒子,转头就走。他不记得最近买过什么东西,不过时间不早了,晚上回家再拆吧。顺手往墙角一靠,门一带,陈尘出门了。五号线人潮涌动,写字楼里寂静无声。照例把公司上周的周报过一遍,打开消息盒处理完回复,等着部门老大分配任务。陈尘靠在椅子上,斜眼看到隔壁的欧阳娜娜在刷淘宝页面。想起了早上收的快递,他顺道也打开淘宝看看,却发现没有任何订单。七月,窗外下起了濛濛细雨。金融街上,钢筋玻璃大厦在雨中像是蒙了一层纱。陈尘泡了一杯毛峰,青绿的芽尖竖在水面上,热气润湿了玻璃杯口。这份工作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。中央金矿的文化宣传部,垄断性国企,福利有保障,非职能部门,工作又清闲。虽然也不是每天都这么轻松,遇到每个月出公司月刊、下半年运动会、企业年会,还有老总们偶尔想要弄个业绩发布会,做个专题采访,文宣部就忙活起来。但到了点,该吃饭吃饭,该下班下班。不论活多活少,年终奖金总不能少。毕业五年,陈尘是同学中为数不多有房有车还几乎不加班的幸运儿。不过偶尔也有烦闷的时候,就像是今天。大概是天气的缘故,陈尘摇了摇头,仿佛想要驱散脑袋里无来由闯入的矫情。这样就不错了,他不想承认日子过得太过乏味,金矿大厦的落地玻璃窗看出去,每天的风景都是一样的。下班本来要去13层健身房跑一圈,但不知道是因为雨天人容易慵懒,还是想着那个奇怪的包裹,陈尘下班后直接回了家。 长方形的纸盒子包扎得相当厚实,一层又一层透明胶带,裹尸布一样严密。好不容易撕开了口子,掉出一封信。这年头,还有在包裹里夹着信纸?有谁会给自己寄信?陈尘好奇地拆开,发现里面只有两行字: 尊敬的评委,您好!十分荣幸参加这次比赛,期盼您对拙作提出宝贵的意见。 尊敬的评委?陈尘摸不着头脑了。没有落款,没有地址,斜斜的字迹不算工整,倒有些飘逸的洒脱。难道是寄错了?陈尘翻过纸壳背面,寄件人地址栏:中央美术学院;收件人地址栏:景明南路33号院1号楼 402 画梦杯 全国青年绘画大奖赛组委会收。地址没错啊,就是这里。可 画梦杯 是什么?陈尘将里面的牛皮纸剥开,一幅画。难道是参赛作品?以他有限的美术知识,他搞不清楚是油画,是水彩,还是二者的混合体。着色似乎比油画要薄,又比水彩要浓。一块块墨绿、豆绿、湛蓝、水蓝的色块重叠,橙*的线条拼接,还点缀上许多灰白、暗紫色的斑点,流动的颜色盛宴,却看不出要表达什么。这大概是他最欣赏不了的那种抽象派绘画吧。念书那会儿有限的知识也不过是对写生和写意,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,印象派之类名词的模糊记忆。不过陈尘觉得好玩,每天都一样的生活终于有了点新鲜事。一件天外飞来的快递,还是一幅画。家里没有人搞艺术,小时候偶尔看到戈壁滩上扛着摄像机千里赶来的城里人,离开*土大地后,发现还有人周末背着画板到公园写生。在他的记忆里,自然好像一直在那里,风景如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。这都想到哪儿了?陈尘嘲笑自己又思绪连天,把画立在客厅的墙边。 热了路上顺道买的711便当,打开电视,他瘫坐在沙发前,开了一小罐啤酒。每天这个时刻,是他完全舒展的时刻。刷刷球赛,什么也不想。但今天却不一样。一转身,总会看到墙边的那幅画。他发现每看一眼,画似乎都不一样。远看有了层次感,前景和后景,射灯之下,光亮背面的阴影,吞吞吐吐地藏着某种静默的幽秘。那些连成一片的蓝绿色好似水乡里的氤氲,灯光下的斑点更像是溶解在金色夕阳里的水汽。而线条的力道又让他想起家乡大漠的轮廓,一样的遒健,一样的沧桑。陈尘感觉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悸动着。这种悸动,似曾相识。他努力回想,似乎是大学读戴望舒、穆旦、北岛、张枣的诗的时候,有过那么刹那灵*出窍的感觉。确切地说,陈尘的烦恼是从这幅画开始的。因为这幅画,他翻箱倒柜,找出了塞在柜子顶上储物箱里面落灰的文件袋,里面装着一沓他大学时写的诗歌,还是在画着横线的信笺纸上,用工整的蓝黑墨水笔写的。他开始找书,寻找当年读过的诗集。他把画恭敬地挪到卧室的床边,开着床头灯,放着大提琴曲,对着画,念念诗,看看画,再念念诗。他觉得每一行诗句就是一个画面,每个画面都融入了眼前的这幅画里。这天夜里,他做了一个梦。起初是潮水一般的声音将他包围,低沉细密,他以为是窗外的知了和蟋蟀。后来声音越来越响,像下水道施工拖拉机的轰鸣声。这样我要怎么工作?梦里的他感到焦虑。 忽然,所有声音消失,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。 你看到了什么?这幅画,你很喜欢吗? 声音温柔如夜。 画?哦,是的。我 我不知道。我不太懂。 他安静了下来,却有点紧张。 是么?不,你懂得的。 声音笑了。仿佛受到了鼓励,他开始思忖怎么评价。画面在他眼前被拉长,变厚,仿佛一个巨大的吸盘将他吸了进去。他开始描述看到的画面,他想起大学的时候,假期和她一起环过的青海湖,爬过的鸡鸣峰,扎过的蒙古包,看过的壶口瀑布。他越说越动情,那个时候还是个穷小子,但女孩不在乎。他回家的那趟绿皮火车现在已经停运了。最疯狂的那次,他们买了票,先到山西,下了车在村子里晃悠两天,借宿在农民家里。又买了站票去陕西,最后是搭他小舅的长途客车到了青海。 那现在呢?你们还经常出去徒步吗? 听过他长长的故事后,那个声音悠然问道。 现在?不,她在美国。或许,如果还没毕业的话。 仿佛从高处跌落,陈尘的声音里有些沮丧。 你很爱她,对不对? 你是谁?我不知道 对不起 为什么和你说这些。 梦中的陈尘有几分警觉。 我是这幅画的作者。如果冒犯到你的话,我不是故意的。 声音就像画上橙色线条一样,带着篝火的暖意。是那个画家!陈尘没有想到竟然会梦见画家,就在这时,他听到一声巨响,忽然醒了。窗户被大风吹开,噼啪地打在玻璃上。天刚刚亮。陈尘有些气恼,如果能继续梦下去,该多好。他有些懊悔,平时也不是很能说的人,怎么就一直是他一个人絮叨呢。那个女画家,一定是个温柔的人。内心柔软的人,才会懂得倾听。可她应该很有个性,很有想法,画出这么与众不同的作品。这天的地铁跑得很快,他还没想完不知不觉就到了公司。出奇忙碌的一天。临时安排了两个对公司高层的采访,隔壁娜娜重感冒不便接触老总们,文星哥陪老婆休产假还没回来,他不由分说,只得默默接下活来,先熟悉资料。好不容易搞清楚、记熟了业务相关的专业名词,中午和部门老大对接采访内容。 记住,不要写成业绩报表。要有点人情味儿,大家爱看的那种。 公司顶层咖啡屋里,文宣部部长董姐朝他抛了一个职业的微笑,紧了紧一丝不苟盘在后脑勺的发髻,翘起的尖角鞋上碎钻闪闪发光。 人情味?又不能八卦老总们的私生活,就谈创业理念和拼搏精神,还能谈出情和味来? 肚子里的话当然不能说出来,陈尘努力表现出积极的回应,心里却禁不住觉得好笑。结果是除了 好的 没有别的话,董姐喝了两口咖啡就踩着10厘米高跟鞋离开了。拍马屁他不如许文星,说漂亮话他不如欧阳娜娜。写个文案、整理个发言稿,他挺擅长。接触领导,他最头大。何况领导的时间,从没个准点。本来安排在下午三点会议室的访谈,一拖拖到了下班还没消息。陈尘有些焦虑。倒不全是因为要见领导,而是眼看着得加班了。其实陈尘很少加班,他以为自己会渴望加班。隔壁战略投资部业务忙的时候常常加班,总是半开玩笑地调侃他们文宣部是上了发条的钟,到点儿就往外走,一秒钟不耽搁。他也能听出里面微弱的嘲讽和揶揄。毕竟不是核心职能部门,总有点在公司吃闲饭的味道。将近三十的人,工作不忙一点,未来发展前途无望。不过但凡有采访领导这样的美差,老人里基本每一次是文星和娜娜挑大梁。大家都说陈尘佛系,他笑而不语。他不是不想接,只是不想争。如今机会来了,他却霍然觉得没意思。他想下班,想回家,想看画。采访拖到了七点,六点董姐下班顺道过来提醒他先去食堂吃饭。晚餐虽然比不上午餐自助品种丰富,但四五样小菜也还算精致健康。刚入职的时候,他们一届新人一日三餐在公司食堂吃饭。说是食堂,更像是星级餐厅,外包公司都是大品牌,何况还免费,刚
北京中医医院治疗白癜风用什么方法毕业的小伙子如入天堂。但时间久了也有人理解领导为什么自掏腰包出去买星巴克沙拉。自助餐容易多吃,吃了久坐容易长膘。于是陈尘也学同事下班去健身房跑半个小时,然后买点便当回家。任务在身,健身是没戏了,食堂也没去成,随时待命的紧张感消解了饥饿。等了大半天,采访也就二十来分钟。走出大厦,霓虹灯闪烁,从来没有这么晚下班,陈尘呼吸着盛夏还未散去的余热,走在路上,裤脚呼呼地响。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呢?比如去《国家地理》做记者?一个不安分的念头忽然跳了出来。手机微信响了,吓了他一跳。 你爸最近血糖有点高,吃东西又不注意了,你有空说说他。 他关掉屏幕,走了两步,又打开,回了一句: 好的,王姨。 他奇怪刚才竟有那样的念头,好多年没这么想过了,匆匆钻进了地铁。回到家开始觉得有些饥饿感。他给自己下了一碗鸡蛋面,端坐在餐桌前,一边看画,一边吃面。是什么样的女孩画出这么粗粝的线条却又饱满、奇妙的色彩?他怎么知道是个女孩,也许是个老太太?不对,梦里的声音虽然很低,但不沉,应该还很年轻。她长什么样?他想起了徐梦瑶,长长的头发,很细很软。高高的颧骨,洗过脸后闪闪发光。一个干净、清秀的女孩,骨子里却倔强、执着。这一夜,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在梦里。她问他今天是不是很忙,他简单描述了一天的工作,但很快觉得这个话题太无聊。她当然不是想和他谈论工作的事情。他鼓起勇气问她: 你叫什么名字? 叫我莉莉就好。 莉莉。 他想到了茉莉花,很甜的名字,就像梦瑶一样。莉莉好像有读心术,问他是不是又想起了她。 你的那个朋友,你们后来失去联系了吗? 画家好像对他的故事特别感兴趣。他苦笑说: 是啊。毕业季,我们一直在吵架。她希望我和她一起出国,学校都申请到了。最后我没去,她应该很失望吧。出国后就联系不上了。 那为什么没去? 我爸心梗,突发性的,他本来血压血糖就高,算是并发症吧。当时急救花了一大笔钱,之后可能还要做手术。我们家就我一个独子,我实在是 那么多年,第一次揭开当年的伤疤,却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痛,陈尘只是感觉到了些许苍凉。 这样的事情,你也没有办法。她会理解的。 莉莉的声音里有些叹息。 也许吧。 陈尘苦笑。或许那时的他们都太年轻气盛。那时的他太要强,不想示弱,不要依靠任何人的怜悯。 他没有告诉梦瑶家里的困顿,只是说改变主意了,一面努力投简历、找工作。不是没有追问过,不是没有争吵过,他只是一口咬定,出国太孤独,太艰难,不如在国内发展有前途。他还记得梦瑶离开时眼睛里的绝望。 说好的一起申请,一起奋斗,一起去广阔世界看看,都是骗人的谎话! 他很想紧紧抱住她,他当然渴望和她去看大千世界,但不是眼下。 梦瑶,忍一忍。再过几年,我赚了钱,我们一样能够出国旅游,看大千世界 他近乎哀求。 那不一样! 女友沙哑的嘶吼撕碎了他最后一点侥幸的幻想。 你根本不在乎我!你的规划里只有你自己!陈尘,为什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?当初你想出国,现在你想工作,那我呢? 他没有办法回答,反而恼羞成怒。为什么她不能稍微让步,不能体贴一下他的难处。他自问在大小事情上也常常迁就她,但这件事情上,他实在没有办法。白天疲于奔命的面试、准备公务员考试,晚上对她的安抚又常常变成吵闹、哭泣,他精疲力竭,索性开始逃避。他以为,冷静一段时间,或许她能回心转意。却不料,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月,当他拿到了人人羡慕的中央金矿的offer,成为系里的优秀毕业生时,梦瑶的家人已经为她办好了所有出国的手续。她早已搬离宿舍,不接他的电话,也没有让他去机场送行。他们就这样从此中断了联系。 没关系的,生命中很多事情,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。 翩然而至的声音是那么温柔,不像徐梦瑶的冷酷与决绝。他蓦地发现,又是他独白,莉莉倾听。他有些不好意思。 别光说我。谈谈你吧,为什么画画? 不为什么,就是喜欢。从小就喜欢色彩,着迷于一切有形之物。 女画家说到自己似乎很漫不经心,他却听出里面的从容、自信,这正是他没有的。他禁不住想,这一定是一个自由、洒脱、坚强的女人,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不像他,困在了命运给他框定的笼子里。 那么这幅画 是参赛作品? 嗯,你 很喜欢? 它带给我很多的感觉,不一样的感觉。似乎 有江南水乡的温婉,又隐藏着大漠孤烟的狂放。 我就知道会有人懂!里面有我家乡扬州的记忆,我六岁之前和奶奶住在那里。我父母、同学,甚至连老师,都说我的画太过另类。他们不明白,这幅画,其实是由好几层画叠加在一起构成的。因为用料很厚,你几乎看不到下一层底色,但每一层都有一幅画,交织、叠映,形成一个立体的世界。这需要格外用心,在灯光下,以不同的角度去凝视,才会看到。 陈尘听画家谈论自己的画,虽然具体的技术环节不大懂,但能感觉到她幸福又自豪的激动。他由衷地感慨: 相信这幅画一定能斩获头奖! 这似乎是梦里的最后一句。闹钟响了很久,陈尘不情愿地翻了个身。坐起来后,他陷入了纠结。他知道,他应该把画寄出去。他在网上搜到了 画梦杯 的地址,在隔壁街区,一样的门牌号,难怪会寄错。可他又看了看挪到卧室床头的画,他担心如果把画寄出去,莉莉是否还会来到他的梦里。况且这幅画,实在太特别,他总觉得看不够。 先上班!晚上回家再说。 陈尘这样自我安慰着,早餐也没来得及吃,匆匆出门了。雨季还没有过去,城市堕入茫茫雾气中。湿湿的潮气甚至透过密闭的双层玻璃渗入开着空调的办公室,侵蚀着桌子上的文件、柜子里的西装外套、女同事搭在椅背上的披肩。在中央金矿文宣部的陈尘看来,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季节。当同事抱怨湿热难忍时,他反倒浮想翩翩。扬州大概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吧,钻到卖茉莉花、丁香花的雨巷,走到尽头是一片荷叶戏鱼。眼前的文案、报刊似乎不复存在,他幻想着自己走在南方的青石板道上,虽然他从没有越过长江。在这突如其来的幻想中,他恍惚嗅到了久违的幸福。他发现董姐的打扮很精致,深色系的套装配上有些调色的金色饰品,不动声色的奢华。 文星也没有那么讨厌,虽然有的话只有他说得出口,倒也为他省去了很多暖场应付的麻烦。欧阳娜娜的香水如果再淡一些就更完美了,其实她小巧的娃娃脸笑起来也蛮可爱。每一天都变得有了些不一样的色彩,特别是下班时分,当晚霞把街道染成柔和的玫瑰色时,走在回家的路上,他总有一种抑制不住飞起来的感觉。如他所愿,此后每一个夜晚,他都能梦到莉莉的声音。他渐渐习惯于这样的交谈,虽然更多的时候,是他说,莉莉听。也有的时候,他们会一起聊一聊画。莉莉告诉他,她的孤独。画画是因为小的时候父母太忙,奶奶耳背,她一个人只能对着院子里的瓜花、铜钱草说话。后来隔壁邻居送给她一本画册,两支彩笔,她的世界仿佛被打开了。陈尘羡慕莉莉的童年,他的记忆中,更多的是就着咸菜啃红薯干,啃到胃酸。贫瘠让他发奋努力学习,他发誓一定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。如果不是父亲忽然的重病,或许他会走得更远、更远 不过,寂寞的感受是一样的。莉莉总说没有人懂得她的画,他也觉得没有人懂得他内心真正想要的。他多么期待发生点什么。生活一沉不变的安稳,让他窒息。虽然家里人和朋友都觉得陈尘能在一线城市有车有房,已经是人生赢家。父亲唯一的催促就是结婚,朋友也有介绍相亲的,但陈尘总是拖着。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拖延,或许是觉得一旦结婚,日子就更是板上钉钉了。直到此刻,他终于明白了,为什么内心如此空洞不满。他所有的等待都是一种磨练。老天给他预备了一个爱人,一个遗世独立的画家,在梦里。有一天,他终于忍不住,试探道: 我很喜欢的一个诗人叫张枣。他有一首诗里有这样一句话。‘落日融金,十月之水逐渐隐进你的肢体此刻,在对岸,一定有人梦见了你’ 他觉得声音似乎停顿了好久,然后轻轻叹了口气: 很美的诗。 他不好再说什么。日子一天一天过去,一晃到了深秋,公司又要组织运动会了。那天晚上来的毫无征兆。莉莉忽然说,她要走了。他很紧张地问她去哪儿。她说不知道,也许回老家,也许找个差事。 毕竟,我也许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有才华, 女人的声音很伤感。 谢谢你,喜欢我的画,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得的人。 梦里的他惊惶地说不出话。 可是 可是 就像是梦靥一样,他感觉自己再次被困在了一个漆黑的笼子里,似乎能感觉到女人已经远去,他却没法起身追出去 从那之后,陈尘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个声音。日子似乎回到正轨,陈尘却病了。他在网上搜寻 画梦杯 ,发现两个多月前比赛已经截止作品投放,一个月前获奖作品名单已经公布。 都怪你,害她错过了比赛! 内心的声音越来越大,大如洪响。他想起最后一夜莉莉的忧伤。或许这是她证明自己的唯一一次机会,她说过,没有人理解她的想法。如果能在比赛中获奖,她就能证明自己的能力。她说过,这幅画从构思到完成,花了整整三年。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。他查到了组委会的地址,在隔壁街区。他抱着画,打车找到了大厦,跑到办公室,被告知比赛早已结束。 他苦苦央求希望评委看一眼这幅画,却被工作人员叫来的保安拉了出去。外国评委已经回国,国内的评委也早已离开,冷静下来后,他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很荒唐。他只得开始寻找寄件人。他跑快递公司,订单号只能查到包裹是在中央美术学院的自动寄件机寄出的。几个月前的事情,连派送的快递小哥都已经不在那家公司干活了。他发疯似的去了几次中央美院,却没有一点线索。美工系、绘画系、造型设计系、建筑艺术系 他不知道莉莉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,托关系好不容易搞到了绘画系学生的名单,却没有找到带 莉莉 的名字。院系负责人说八月份毕业季,搞不好他要找的人已经毕业了。一切就像一场梦。他不得不接受,梦总有醒来的时候。日子还要照常过,给父亲请的阿姨照例隔三差五汇报工作。他很少跟父亲打电话,初中时母亲因为没有钱耽误就诊去世后,父子俩从来不曾亲近过。不过每个月的生活费、保姆费,父亲的医疗保险,陈尘全数承包。生活回到了本来的轨迹,陈尘将画收了起来,放到了卧室衣柜里。他没有办法面对,每次看画,都好像听到画面里无声的谴责。十年后。陈尘决定送六岁的女儿学画画。妻子反对: 学画画还不如学奥数有用。或者就去学钢琴,女孩子弹钢琴多优雅,你看大佟家闺女。 大佟是陈尘的大学同学,也是他们夫妻的牵线人。陈尘反常地坚持己见: 别的事随你,这个事情没商量,就学画。 女儿梦依眨巴着大眼睛,看看父亲,看看母亲,不一会儿垂头进了书房,抱起毛熊豆豆: 他们怎么不问问我想学什么? 最终还是丈夫赢了。陈梦依成为了 天意 画室第15期成员。妻子说这家画室是全市数一数二的青少年绘画培训机构,每一年都有很多学员在各种比赛中获奖,她费了好大劲儿,托了好大关系,送了好多礼,才报上的。陈尘很满意。他觉得女儿有这方面天赋,相信她一定能出人头地。 梦依,好好学,别像你老爸一样,什么都不会。 他给女儿买了最好的画笔画布画架,不惜拿自己做反面教材。学了两个多月,每周妻子接送,时不时说起哪个小孩又获奖了。第一次的作业布置下来,女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,涂了画,画了扔,连吃饭都要左催又喊。妻子劝女儿不要太认真,差不多就可以了。陈尘一个劲儿鼓励女儿争取画到最好。女儿沮丧地耷拉着脑袋: 可是爸爸,我不知道要画什么。 陈尘灵机一动,从储藏室的架子最顶层取下了那幅尘封多年的画。 你还收藏画? 妻子很诧异,好奇地围上去看了看,似乎没看出什么名堂,就转身洗碗去了。陈尘将画恭敬地立在书桌旁。 怎么样? 他打量着和画框差不多高的女儿。女儿上下看完左右看,横着脑袋琢磨了半天。一周之后。从画室回来,女儿兴奋地拉住他说: 爸爸,Lily老师说我画的那幅画很棒! 莉莉老师? 陈尘盯着女儿灿烂的笑脸,女儿有些慌张地收了笑,大概被父亲的严肃吓到了,迟疑地点点头。陈尘决定亲自送女儿去画画,会一会这位莉莉老师。会客室窗明几净,陈尘忐忑地大口啜着接待人员盛上的碧螺春。 您是梦依爸爸吧? 正在埋头喝茶的陈尘猛然抬头,对面坐下了一个戴眼镜微微有些丰腴的年轻女子。看上去大概二十六、七。卷发高高拢在头顶,耳边垂下几绺波浪将白皙的鹅蛋脸衬得多了几分职业的成熟。 是。您是莉莉老师? 我叫彭莉,叫我lily就行。 不紧不慢,面带微笑。陈尘努力想要辨识她的声音,却觉得不像。 我来是想了解一下我女儿的学习状况。 陈尘说着预先想好的台词。 了解。您放心,梦依同学挺有潜力的。我看了她的作业,很有意思。她说是模仿家里的一幅画? 嗯,您觉得怎么样? 陈尘逼视着对方的眼睛。 从您女儿的作品来看,画作的构图和色彩搭配 挺特别的。那幅画 好像不太像名家画。是您的收藏品? 您对那幅画好像很感兴趣? 陈尘死死盯着女人的眼睛,又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有那么几分像。 只是有些好奇。 女人保持微笑。 那是我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画的。那幅画,有个秘密。 陈尘向前倾了倾身,留意观察女人脸上的表情。 我曾经给那幅画配了一首诗:‘落日融金,十月之水逐渐隐进你的肢体此刻,在对岸,一定有人梦见了你’ 好美。 他仿佛看到女人眼中的光。一刹那,他几乎可以断定,这就是梦里的那个声音。 所以您是诗人吗? 女人笑道。 不是,那是张枣的诗。 哦。 女人有些尴尬地喝了一口桌子上的茶水,他向后挪了挪身。 下一次,我把画带过来给您看看。 沉默了几秒后,陈尘忽然说。 哦,好,谢谢。 女人似乎感到有些意外,愣了愣。 梦依同学资质不错,就是有点随性。看得出家里似乎对她要求比较少? 我和她妈妈都不怎么管她。 陈尘对新的话题有些漫不经心。 那可不行。任何一门技艺,要想学好,都得花些功夫。不过您放心,我会多关注这个孩子的。想要画出专业的作品,光有兴趣和想象力是不够的,得从基本功开始训练。 陈尘看着对方严肃、投入的表情,想起了画室进门大厅循环播放的宣传片。谢过老师后,似乎说了几句客套话,会谈结束。回家路上,陈尘忽然听到女儿扬起的声音: 爸爸,你有没有在听我说? 他有些抱歉,承认自己走神了。这一周过得很糟糕。他每天上下班经过画室,总忍不住从窗子往里窥视。他已经在一楼的教师简介栏里了解到彭莉的相关信息。三年前上海美术学院毕业,金牌教师,指导过12名学员获得 星星杯 、 希望杯 等全国青少年绘画大奖赛。毕业的学校不对,时间也对不上,但也许是从央美毕业后又去上海深造呢?有时候一觉醒来,陈尘也觉得自己很荒唐。这个国家叫Lily的人,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个。 况且这个Lily老师实在和他印象中的画家有些差距。他总觉得,她应该是极其有个性、自由洒脱又温柔如水的人。他看看身边熟睡的妻子,再回头看看挂到墙上的画,感到无比失落,仿佛困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里。自从上次把画搬了出来,他就将画挂到了床头。妻子抱怨: 墙上打个洞多不好,时间长了容易开裂。 他禁不住想,如果他与画家在一起生活,他们家是不是会挂满五颜六色的画布?一周终于过去了。他将画小心地递了过去,Lily老师仔细看了将近一分钟,他凝视着她平静的脸,捕捉不到一丝波澜。 这幅画,还不错。挺有创意的。不过技法还有些粗糙,特别是这些线条,画得有点随意了。整体构图也有些凌乱,可能是缺乏学院派训练吧。 陈尘有些失望。他想起最后一晚,她在梦中的感叹: 现在哪里还有人真的肯用心来看画?就算是专家也是看眼缘,一眼看过去的感觉,用最挑剔的学院派眼光审视每一个笔触和技法,如果感到不满,很难再多看一眼。我不喜欢刻意炫技,更不想在笔法上浪费时间。我总以为,只要是想要表达的,就先画出来。什么配色,什么布局,算违背了基本法则也没有关系。你看,我就是这样任性,三年画一幅画,费力不讨好,还没有人欣赏。 老师礼貌又有些随意地把画推了回来,他用心地用宣纸裹了一层又一层。后面关于他女儿的学习规划,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。回家的路上,女儿怯怯地问他: 爸爸,老师有没有批评我? 没有,老师表扬你很有潜力。 可是,上周老师额外给我布置了好多作业,这次上课,老师说我画得不够认真。 他第一次注意到女儿嘟着嘴失落而痛苦的表情。 是吗?那你有在认真画吗? 女儿用力点点头。 可是,我不知道该怎么画。老师说我这样画不对,那样画不好,让我重复一个线条一百次。我觉得画画好没意思。 陈尘觉得女儿的脸像被太阳晒蔫儿了的白菜,皱皱巴巴地挤满了忧愁。 今天星期六,咱先别想这些事。梦依,跟爸爸一起踢场球怎么样? 刚好经过社区足球场,陈尘想起了没有学画之前,他有时会带女儿到这儿来玩球。 好耶! 梦依两眼放光,顿时间恢复了活力。一场奔跑和乱踢之后,父女俩大汗淋漓地坐在球场边的看台上喝着北冰洋汽水。 爸爸,我不想学画画了。 女儿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,亮晶晶的小眼睛里满是乞求。 为什么? 我画不好。 女儿的沮丧让他心疼。 没有关系,画画呢其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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