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好,我是陈拙。
前几天我做了个噩梦,自己突然变成小孩了。解梦网站说:我即将疯狂地爱上一个不爱我的女孩,单相思。
妈的,肯定不准。
我再一查才发现,有部电影和我这个梦一样,就叫《返老还童》。里边有个男人越长越年轻,逐渐变成了一个小孩,期间还爱上了青梅竹马的小女孩,但中间有一段也是被迫分离,单相思。
就在我有些惶恐时,孙归巢医生给我讲了一个特殊的故事。
他曾在全医院做了7年骨髓移植,这种方式有一个时期,造血干细胞会自己回到骨髓内,叫“归巢效应”,这也是他名字的由来。
结果有次他面对一个特殊病人,造血干细胞虽然归巢了,但长得并不好,对方的智力突然下降到5岁水平——大脑突然返老还童了,忘了人生几十年的所有经历。
期间,他的妻子专注于两件大事——维持他的生命,以及帮他唤起过去关于爱的记忆。
当老于从昏迷中醒来,却不记得自己时,静红从没想过,影视剧中的俗套桥段,有天会在自己身上上演。
自从老公患上白血病,静红从我这里不知收到过多少次病危通知,所幸她一次次陪着老于挺了过来。
但眼下,*门关又走了一遭之后,老于只认得爹妈,却忘记了妻子和女儿。
静红以为老于只是短暂失忆,没想到,因为白血病感染,他从一个高材生、成功的北漂商人,一下变成了智商只有五岁的“痴傻儿”。
我做了多年骨髓移植科医生,见惯了生死,也见识了种种荒谬,可静红的经历还是让我感慨不已。
难以想象,当一个女人遭遇命运的反复捉弄,她要如何才能不被打倒?
五天后,老于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。
捡回一条命,所有人都松了口气。
我拍了拍老于的肩膀,他睁开眼,没说一句话,整个人还处于木的状态。我当时没太在意,很多昏迷中苏醒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反应。
毕竟老于能醒过来已是万幸。
那是年初,老于又一次出现了严重的肺部感染,开始发烧、咳嗽,我们给他进行了抗感染治疗。
可是没多大起色,老于在发烧过程中突然陷入昏迷,才发现他已经颅内感染。
我给老于的妻子静红和他爸妈交代了病情,同时下了病重通知。这一次危在旦夕,老于很可能成为植物人。当然,也不排除最坏的结果——再也醒不过来。
这几年静红陪着老于治病,光是病重通知都不知道收了多少次,或许是经历过太多这样的时刻,静红虽然着急,但在她脸上看不到绝望和沮丧,只是拜托我们尽一切努力去救老于。
经过高档抗生素治疗,五天后,老于奇迹般苏醒了。
醒来后的老于大多数时间还是在睡觉,只有听到我们喊他名字时,会睁开眼睛。我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,老于只是摇了摇头,慢慢又闭上眼睛继续睡觉。
可是过了一天,我就觉察到老于不太对劲,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。
睁眼后,他对外界的反应很少,几乎不怎么主动说话,关键是看人的眼神太奇怪了,懵懵懂懂,充满戒备,仿佛我们都是陌生人一样。
我试探着问起老于,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?
医院。
“那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
“知道啊,你是医生,给我看病的。”
我心里的疑惑更加深了,接管老于将近两年,他平常都是叫我孙医生,从没听他这么不带姓地叫过。
我把老于的老婆拉过来,“那她是谁你认识吗?”
老于神情变化了一下,眼里满是陌生,“不认识!”
静红睁大眼睛,一脸不可思议,盯着老于,又转过头看了看我。
原本人能救回来,她就很高兴了,以为这表现只是并发症。
我决定再次验证一下,把老于的父母也喊过来,没想到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爸妈。
忘记了妻子和女儿,却记得父母,难道是失忆了?
当时我们推测,人的记忆神经元因为保存在不同地方,老于的颅内感染可能导致他近期十几年的记忆损失,但早年的记忆还保持着。
如果是这种情况,那将来也有可能恢复记忆,可没想到命运和老于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。
随着老于精神状态逐渐好转,他开始表达吃饭喝水这些需求了,可是整个人还是显得很呆滞,而且行为举止也变得特别幼稚。
他说话少,每次开口根本不像一个大人,说不出完整的长句子,只是一个个蹦单词。
老于那会儿还下不了床,静红给他喂饭时,他竟然耍赖皮不吃。
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?我问老于:“1+2等于几?”
他摇了摇头,“不知道。”
我决定给老于做智商测试。以往查房时,如果我们发现病人比较迟钝,就会先问十以内的加减法,算不出来就做智商测试。
我拿出问卷,上面的问题包含常识、词汇、图画、算数的问题。
“怎样才能使冷水变成开水?”
问完之后我盯着老于,他只是呆呆看着我。
“鞋子是什么做的?”
我又看向他,只见老于摇了摇头。
“一个星期有几天?”
老于有很多问题都回答不上来,我心里咯噔了一下。
接着我把一些文字图形卡片指给老于看,发现他已经不识字了。
我的心越来越沉,最终的得分只有五十多,我对照结果一看,智商五岁。
谁也没想到白血病感染会导致智商下降,通常都是外伤或者车祸一类会这样。
我们评估,应该就是这次颅内感染损害了老于的相关神经元,然而这种损害是不可逆转的,这就意味着,老于接下来的人生都只有五岁的智商了。
年夏天,我第一次见到老于,就觉得这个人有种不一样的派头。
在我们这所以治疗血医院里,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白血病患者,可没有一个像老于这样的。
我还记得老于那天走进办公室,穿着一身笔挺西装,没有一点褶皱,虽然年过四十已经有点略微发福,但看上去很有成功人士的范儿。
再加上顶着一头浓密的头发,说起自己来谈笑风生,我没敢相信他是个白血病患者,而且生命期限只剩两三个月。
命运就是这么多变数,你无法知晓这条上扬的曲线在哪一天会折向何方。
作为北漂,老于可以说是成功的样本。
他在90年代从家乡甘肃考到了北京理工大学,毕业之后就留京创业。经过十几年打拼,他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,还在北京买了三套房一辆车。
年一次聚餐上,他认识了静红,虽然不是一见钟情,但彼此有好感的俩人逐渐走到一起。
静红一看就是标准的东北大妞,高中毕业后就从哈尔滨离家打拼,在北京进过工厂,卖过衣服,年嫁给老于,次年生了个可爱的女儿。我看静红性格并不强势,自己也独立,做起事情来干脆利落。
尽管有这么能里能外的儿媳妇,可老于父母似乎并不满意,他们一直觉得静红配不上自己的儿子。
夫妻俩的日子一直过得平静,直到年初,老于开始频繁感冒发烧。他觉得这是小毛病,就没怎么重视,再加上公司太忙,就自己吃吃药扛一下。
拖了半年,老于发现自己流鼻血怎么止都止不住,医院检查,确诊为急性B淋巴细胞白血病。
换做一般人,得知自己得了绝症,焦虑、悲观的情绪都会写在脸上。可老于没觉得天要塌下来,得了病,该怎么治就怎么治。
他想想自己这前半辈子的人生过得挺精彩,创业成功,家庭幸福,这些都值得他为之好好活下去。
老于先是去了一医院做化疗,可到第六个疗程时还是复发了,医生告诉他再不缓解,也就能活两三个月。
老于不愿接受这样的“判决”,医院,但医生们都觉得希望渺茫,不愿接收他。
最后老于医院,化疗虽然将近一年,但看他还挺精神,和我说话时脸上挂着笑容,整个过程中没听到他一声叹气。
静红也是如此,我之前和别的患者、家属交流时,能强烈感受到被低气压裹紧,但老于一家很是乐观,遵医嘱按时化疗,还和医生积极沟通。
老于办理住院后,静红就开始跑前跑后,一边照顾丈夫和女儿,另一边公司的业务她也盯着,那段时间我没听她发过一句牢骚,对老于的治疗也没任何动摇。
可奇迹还是没有出现,最后的稻草只有骨髓移植了。
也正是移植后感染,一个毕业于、,又创业成功的睿智商人,一下子变成了智商只有五岁的“痴傻儿”,吃喝拉撒都得靠静红照顾。而且他并不知道病床前照顾她的女人是他的妻子,他根本理解不了妻子的含义;也不清楚女儿是他的什么人,只当作是一个玩伴。
我当时很是感慨,一方面,白血病患者变成这样,这么多年我还没遇到过;另一方面,人生的际遇差别竟然能如此之大。可作为医生也没有办法,能活下来,对老于来说是更重要的事。
老于的身体还在和白血病斗争,智力上又发生这么大变化,双重打击之下,我不知道静红能不能挺得住。
虽然和她谈过很多次死亡,但这一次,我谨慎地组织语言:“智商缺陷,能恢复的几率太小了。
老于的智商变成五岁,还得回溯到那次骨髓移植。
当时最紧要的事情就是给老于找到供者,可惜我们在中华骨髓库、台湾骨髓库都没找到相合的。
对于供者的选择,当然是配型程度越高越好,这样移植后,排异程度及机会也会越低。
老于家的情况比较麻烦。
他的女儿才2岁,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造血干细胞提供,所以不可能选;而老于母亲已经67岁,父亲70岁,按理来说,这岁数也是没法当供者的。因为一旦过了50岁,人体的干细胞活力就会下降,造血功能本身也在衰退,况且,当时国内外还从来没有60岁以上当供者的先例。
选择供者时,父母、子女是百分百半相合,但同胞兄弟姐妹不仅一半几率全合,还有四分之一几率半相合。
所以优先选择的顺序一般是同胞全合、非血缘全合、亲缘半相同。
如果老于有兄弟姐妹,就是最佳人选。
我讲完这些几率,抱着一丝希望问老于:“你有没有亲兄弟姐妹,他们是和你配型程度最高的人。”
“没有。”老于没有一丝犹豫,想都没想就否认了。
老于再一次陷入了绝境。
年老于在我这里做治疗,当时唯一的出路就是骨髓移植。
但移植有很大风险,花费巨大,而且并发症可能会致命,能拼成功的几率太小。
老于却坚定要做:“我不怕死,但我也会拼命活下去,为我自己也为我家人,做好我该做的之后,天要收我,我也不后悔了。”
但眼下,这点渺茫的机会似乎也要被掐灭了。
没想到,老于和静红提出要用母亲当供者。“我就拼这一把,谋事在人成事在天,拼完不管什么结果我都接受,不然这样在家等死,我不甘心。”
其实拼不成功,反而会加速死亡。因为移植过程中会有很多风险指向死亡,而如果不移植,只是维持化疗,运气好的话,还能活一年多左右。
关键是老于选择母亲,移植的存活率只有10%-20%左右,真的是九死一生。
老于一直坚持,我知道他有主见,无论是公司、家里的事情,还是自己的治疗方案,都是自己拿主意,治疗方案也是自己签字同意。
对我们医生来说,也从没用过这么大年龄的供者,大家决定也和老于一起拼一把。
一切准备妥当,老于前期的化疗清髓相对顺利,没有出现太多不适反应,但之后的问题还是出在了老于母亲身上。
毕竟年龄太大,老于母亲的造血干细胞经过动员针动员后,竟然完全不长,这种情况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。
可此时,老于已经清髓完毕,需要立刻输注,否则拖一天,就多一天风险,也会影响植入效果。
我们想到国外有种叫普乐沙福的药,可以加大刺激干细胞生长的能力。在当年,这个药并不好买,几经打听,才得知香港一家药房能买到。
这里多亏了静红,也让我再一次见识到她的能力。
当天我们是上午联系到药房,静红在下午就找到一位有港澳通行证的上海朋友,直接飞到深圳,抵达香港,再回北京,当天夜里不到十二点,老于母亲就用上了这个药。
药品入关很麻烦,需要传真各种证明文件,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办事的人,无缝衔接航班,不得不说,静红的执行能力真的很厉害。
为老公和婆婆跑前跑后,可说实话,静红和公婆的关系并不好,老于父母觉得她学历不高,工作也不好,进门前就没看上这个儿媳妇。再加上他们结婚晚,生女儿时静红已经38岁,没两年儿子又得这么重的病,就觉得是静红没有照顾好老于。
我记得移植前,我还找老于和家属进行了快两个小时的谈话。
因为老于的父母来自农村,文化水平不高,也不是很有主意,我详细讲了移植的过程及风险,好让他们知道每一步、每一个时期,老于在做些什么,会面临哪些风险,以及怎样能尽量减少或者避免风险的发生。
而且骨髓移植并不是一下就能做好,全部过程大概需要一个月。整个过程中,患者免疫力会极度低下,为了减少感染风险,他们这一个月都要在移植仓度过。
这样的隔离状态下,家属尤其重要,既需要照顾病人的饮食,还得开导他们的情绪。
所以前期医院,虽然两人沟通很少,但也相安无事。
在静红的努力下,老于母亲及时用了药,可是动员效果还是很差,我们分次采集了三次,才勉强够植活。
老于的移植终于拼成功了,实属不易,他和静红都很开心。当年,老于母亲还创下了全国乃至全世界最老骨髓移植供者的记录,为我们选择老年供者提供了非常宝贵的经验。那之后,我们敢用老年供者并有各种风险预案,也是得益于他们。
但还不能高兴太早,因为这只是阶段性胜利。老于移植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,需要缓慢地等造血干细胞生长,重建免疫系统,预防感染和排异,未来依然风险重重,犹如走钢丝。
果然移植后,老于的白细胞总是长得不尽人意,很难到正常值。
因为免疫力差,老于总是出现各种感染。对于他们这样的患者,医院不愿意接收,就怕越治越差,所以老于有个感冒发烧,都是找我来看,有时患上重些的肺炎、肠炎,还要住院。
也是移植后的一次感染,四十多岁的商人老于变成了五岁智商的“小于”。
现在在家里,静红有了两个“孩子”。
有时候,老于还不如女儿省心,他的穿衣洗漱吃饭喝水,样样都得她来照顾。
有时候,静红倒也希望老于真是五岁的孩子,起码她还能和他沟通对话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大部分时间面对的都是一个呆呆傻傻的男人。
老于虽然记得父母,可也没有表现出多亲昵,对待妻子,也会喊一声“老婆”,只是不理解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。
而静红有时也会翻出照片,一张张指认给他看,把过去那些年两人经历的点点滴滴,再给老于慢慢讲一遍。
静红还听从医生的建议,给老于买了一套幼儿园小朋友用的益智开发类玩具,教他认拼音,认水果,识别圆形、三角形,晚上睡觉时,老于的手里偶尔也会紧紧攥着一颗塑料水果或者一块积木。
老于以五岁智商生活那一年,几乎每周都要来我这里复查。
我再也看不到那个意气风发的成功商人,眼前只有一个跟在妻子身后,拽着她衣角一步步往前挪的男人。
老于的身高有一米七,和静红差不多高,但每次静红牵着他,总感觉老于弯腰塌背,唯唯诺诺的矮了一大截。
以前我都会和老于直接沟通病情,但现在我问话,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沟通,我没听过他讲一个长句子,只是呆呆地看着我。
有时候我也会像哄小孩那样哄一下老于,好在老于比较乖,吃药打针也不会哭闹,就算把他手里的玩具拿走,他也不会争抢。
大部分时间里,听不到老于说话,也看不到他的任何情绪变化,只有面对一个人例外,那就是他的女儿。
“5岁”的老于只有和4岁的女儿一起玩耍时,才会发出笑声。
有一次,静医院复查,等待结果时,医院的小花园里玩耍。他们拿着那种小朋友认形状的玩具,把圆形、三角形、心形的各种积木放进对应的模版里。
一看就是两个小孩儿一起在参与的状态,但两人不会抢玩具,女儿甚至还会让着老于,有时候她抓起一个玩具递过去:“给爸爸。”
老于的脸上就会露出孩童般开心的笑容。
面对“5岁”的老公,静红没放弃,也没被打倒。
刚刚得白血病时,老于是瞒着公司员工的。如果让大家得知老板得了绝症,那不得人心惶惶?所以老于初期住院时,我经常看到他还在病房办公,一边对着电脑,一边用电话远程指挥,年底最忙时,他还在病床上做年终统筹。
然而现在,不识字的老于连手机都不会使用,更不会用手机看信息,只能看看电视,我想,那台办公的电脑,他也一定再没打开过。
老于的公司主要是给商场、超市、小区做监控设备,需要出去跑业务,随着他病情加重,公司长期没人管理,业务也都处于半歇业状态。因为拉不到几单生意,员工都纷纷离职。
后来老于的情况瞒不住了,公司只剩下几个高管,要不是静红强撑着,公司估计已经倒闭了。
静红白天要去公司,就让公公婆婆帮她照看一下老公孩子。
老于生病折腾了几年,长期反复住院,再加上家庭矛盾累积,这个气球越撑越大,终于在一个夜晚炸了。
有天晚上,老于又一次因为肺炎发烧,当时静红没在家,是老于的父亲送他来的。医院,住院手续还没来得及办,就听到老于父亲让静红给他报销五十多块钱的打车费。
当时我都傻眼了,医院还需要报销车费?
静红更是接受不了,和公公婆婆当场吵了起来。
公婆指责静红,儿子变成今天这样,是因为静红克夫,“你嫁给他不就是图他北京那三套房!”
静红也大声吵起来,老于生病前前后后全是她在跑,公司家里也是她在照顾,所有花销都靠公司,公婆就带个孩子还经常带不好,给她提供不了任何帮助。
他们隔着老于的病房,站在走廊里越吵越凶,还是我们过去劝才拉开的。
老于前期虽然生病,但还能主事,静红也可以依靠一下他。然而现在,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,都没有办法再给出回应。
静红控制不住情绪,伏在我们一个女医生怀里嚎啕大哭。
老于以五岁智商生活了不到一年,又迎来一次打击。
当时,老于出现不知道第多少次的肺部感染,可这一次,已经严重到出现呼吸衰竭。
“这一次感觉老于撑不下去了,过不了这一关,可能就只有这几天了。”听我说完,静红有些激动,我记得当时她得知丈夫会以五岁智商过余生时还算平静,起码老于保住了命。
但这次,她求我们尽最大努力,“只要老于活着,哪怕是植物人也行,我会照顾他。”
而老于的父母也表示要治,却让我觉得没那么强烈,像是认命了一般。
也是,老于从发病到现在,已经四年多,发生这么多事,对家里人的精力负担都太大。我在很多久病到最后的家属脸上,都或多或少见过类似的表情。
就在老于临走前一夜,一个人的到来,让我和老于家属发了火。
老于去世前一夜,已经处于弥留状态,他的智商没有恢复,也没办法留下什么遗言遗嘱,也就是各种家属来见最后一面。
这时,一个戴着眼镜,看上去斯斯文文,和老于有五分相像的人走进了办公室。
“为什么把我弟弟治成这样?你会不会治病?”那人一进门就气冲冲质问我。
弟弟!?我有些莫名其妙,心想这是老于哪个表哥堂哥。
再一问,他说自己是老于的亲哥。
我当时就愣住了,老于怎么会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哥哥?当时骨髓移植选择供者,老于斩钉截铁说自己没有亲兄弟姐妹。而且治病这三年,也从来没见他哥哥出现过一次,怎么这时候空降一个亲哥哥出来?
我去问静红,她也很惊讶,她从来不知道他竟然还有亲哥哥。
我有点生气,找来老于的父母,他们只说十几年前,兄弟俩因为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断绝了关系,此后再没有往来。作为父母,具体缘由不清楚,也不好插手兄弟之间的事情。而当初选择供者,也是听从儿子的意见,没有说出这个哥哥。
而老于哥哥也知道自己弟弟得了白血病,“我妈当供者和我是一样的。”
我除了愤慨已经说不出来话。亲哥哥可是有四分之三的几率当供者的,他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年供者,怎么也要比快70岁的母亲要好。要知道,老于后面出现这么多磨难,大半原因都在于母亲的干细胞不够活跃,所以他很难建立新的免疫系统。
我实在想不通他们当初怎么考虑的,是因为哥哥断绝关系不愿意救弟弟?还是父母怕当供者有风险,不能把两个儿子都搭进去,故意隐瞒情况?再或者只是老于不认这个哥哥,不想跟他再扯上关系?
我想起老于变成五岁智商后,有一次住院,他儿时的一个玩伴来北京出差,听说老于生病就来探望。
没想到,一进门,老于竟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。大家当时还觉得奇怪,这是除了父母之外,老于能想起的第一个人。
也许童年的记忆,还牢牢锁在他大脑里。如果那时候哥哥能来看他,老于也会脱口而出吧,他能想起来的,也许只是和哥哥那些开心美好的回忆。
看着呼吸一点点衰竭的老于,这些追问和设想也没有了意义。
亲哥哥到来后,老于也没有再睁开眼。
第二天晚上九点多,老于呼吸衰竭,陷入昏迷。静红、老于父母、哥哥,一起围在病床前,看着他的血氧饱和度慢慢降低,呼吸也一点点微弱。
两个小时里,大家都静静等着他离开。
那个晚上,静红没有哭,老于父母和哥哥也没有哭,这种情况在我们这里见得太多了。当把告别的情绪拉得足够长,再悲恸的家属,也做不出更多表情了。
这几年下来,可能老于的家人也觉得精疲力尽了,他们看着心电监护仪在最后慢慢变成一条直线,对自己,对老于,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解脱了。
当晚,老于被送到太平间,随后火化,一切从简。
后来听说,后事也是静红一手操办,老于的爸妈没出钱也没出力,老于最终安睡在了通州一处墓地。
等我再见静红,已经是老于走后一年多。
医院看牙,顺便来科里拜访下我们。
静红聊起,和公公婆婆最后的矛盾不外乎还是钱,他们后续还是走上了法庭。
老于的三套房子,一套给了公婆,一套在女儿名下,最后一套留给自己,当然女儿也是判给了静红。
而老于的公司也没有倒闭,她留下了公司骨干,现在仍然正常运转着,不说多大规模,起码好好活着。
大家问起她再婚的问题,静红说现在也不会主动去想,就先带着孩子好好生活。如果命运安排到了一个对的人,她也不会逃避。“不过不管以后怎么样,我心里会一直留一块地方给老于。”
后来几年,我还在和形形色色的病人打交道,只是偶尔会想起老于的身影,有时是他呆呆傻傻看着我的样子,有时是他抓着静红衣服的样子,还有时是第一次见他穿着西装的样子。
而如果静红当初就知道,老于还有一个亲哥哥在甘肃,按她的脾气性格,再远的距离,再深的仇恨,也没办法阻拦她救老于的心愿。
她也一定会想办法让兄弟俩和解,当哥哥的造血干细胞输入老于体内,或许他也不会经历这么多磨难,就像那些能自动归巢的造血干细胞一样,老于也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。
“尽人事,听天命。”
这句话最能够形容血液科医生们的工作。孙医生告诉我,一旦要到了换髓的地步,无论医生施展多大努力,家属有多配合都有可能找不到适配的骨髓。甚至就算有了适配骨髓,移植过程中也可能发生意外。
所以他常常安慰自己和病人家属们,尽人事了,就看天命,后面发生了什么也问心无愧。
然而老于的事儿,无论多久,他和静红都无法忘怀。只因为父母瞒着还有一个哥哥的存在,如果试试这条路,结果可能就不一样。
有朋友看完无法理解,为什么有人连自己的亲儿子快死了,也没让大儿子过来救助。
孙医生的回答很简单:大概是因为恐惧。因为对骨髓移植不了解,所以没法客观评估其中的风险。
谁也不知道老两口最后是怎么想的,或许是真的担心这个手术会带走自己的两个儿子,或许是其他的原因。但如果他们真的了解移植的重要性,以及到底有多少风险,说不定会用更理智的选择,来拯救老于。
在医院,这些关乎生死的选择,每时每刻都需要人做出决定。但在死亡面前,想要保持理性都很难,更别说知道怎样才是做对了选择,尽了人事。
两年前,我上线了“医院奇闻录”系列,除了讲述医疗技术,也讲每一份病例背后的人心。多了解这些,我们的内心就能少点恐惧,多份理性。
生命宝贵,这样的故事值得被看到。
(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)
编辑:大乌苏
插图:娃娃鱼小茬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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